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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文摘自<彩妝血祭>

究竟是那中年肥壯、軍人出身的情治人員走後,兒子才經常於睡夢中驚聲呼叫著醒過來,還是,於他每天到家中守候時,兒子便如此?

       王媽媽朝自己搖搖頭。

他哪個時候得手、怎樣得手?自加護病房中會意到此事後,這問題便鎮日盤踞在腦中。

能怨怪的只有做母親的竟全然不曾往此推想,雖說其時週遭從不曾聽聞此類事情,才無從設想,但最主要、最不該的,是一直自恃自己的美色,以為貪戀的是自己,才始終不願看清,延誤了時機。

(這一張臉,果真是禍害啊!)

王媽媽伸手撕扯自己的臉面,意識中仍存留的是過往人人稱羨的凝白肌膚,然觸手是粗凸皺紋與滿抓一把鬆弛的皮,王媽媽悚然驚醒。

        蠕動身體雙手併力,王媽媽坐了起來,從化妝箱拿出一隻粉樸,沾滿蜜粉。原該在兒子臉面打好的粉底上拍蜜粉,妝才能固定,但又擔心好不容易才上的粉底,一俟粉撲按下,又會隨粉撲整片帶起,這回說不定連已鬆垮的整張面皮都連著掀起。略遲疑,王媽媽還是另拿起一支眉筆。

       卸去殯儀館畫的兩道濃眉,兒子的眉本來不粗,王媽媽順當的描畫出兩道彎長柳眉,嫵媚的直斜插入鬢間。接下來在閉上的雙眼上畫眼線,原不困難。王媽媽用的是黑色的眼線液,手一直抖顫,無從一筆畫到底,但仍力持要畫得勻稱。眼影選用紫紅配淡金,那一雙深陷的雙眼皮大眼睛,便色澤繽紛了起來。

         (原該張開眼睛,才能看眼線是否被雙眼皮吃去,矯正該畫高些、或貼近眼瞼周遭弧度。)

       「張開眼睛往前看,才知道眼線有沒有被雙眼皮吃去呢!」

       王媽媽對著棺內的兒子,絮絮的說。

       口紅就容易了。王媽媽拿出唇筆,就著兒子原塗了口紅的唇,先描好形樣。兒子的唇小而薄,王媽媽盡量的將唇線畫出唇外許多,再填上口紅後,便成一雙豐質肉感的紅唇。

       兒子聽到開門聲,從鏡中轉過臉來時,手中也正拿著一隻口紅,只他的唇才畫好一半,口紅也是遠遠的塗到上唇外,如繼續畫好下唇,會是一雙豐厚肉感的唇,顏色還是嬌豔欲滴的鮮紅。

       那夜原本到南部聲援廢除戒嚴後最終一條惡法:刪除刑法一百條。演講會通常十一、二點結束,本不打算當日回來,也打過電話告訴兒子明日才返家。

       適巧有人要開車連夜北上,王媽媽想高速公路晚上較不易塞車,搭便車回台北已近凌晨三點。

       習慣性的要看看兒子,這是三十多年來的習慣。自他出生,不論外出到哪裏、做什麼,回到家不管時間早晚,第一件事,便是確定兒子還在。總害怕兒子一不在眼前,即可能就此不見,眼見心安,至少是種保障。

輕易的打開兒子未上鎖的門,一屋子柔媚的粉紅色燈光下,轉過來兒子畫滿脂粉的臉,手上還拿著一隻口紅,只塗好上唇。

       他上的是極白的粉,而且只擦在臉上,脖子、裸露的前胸相較下一片焦黃。在這面具般的白臉上,已描好一雙彎長柳眉,用了濃重的紫紅與金色眼影,眼線畫得十分誇張不準確,描在眼眶外,撐得雙眼皮的眼睛好似時時大睜,永遠在表示驚訝似的。

頰上暈不開的腮紅是鮮豔的桃紅色,全集中向顴骨成兩大團圓點,像早期鄉間婦女剛開始化妝易畫的「日本國旗」式腮紅。

       而他只畫好上唇的口紅,往外塗的功夫顯然極差,參差不齊的突出上唇外。少了未塗口紅的下唇,便有如張著嘴,一直在找尋另一半口唇,方能說出未畫的話語、傳不出的聲音。

       王媽媽以唇筆將唇線盡可能往外畫,描出一雙豐厚的小嘴,再以唇刷沾上鮮紅的唇膏,滿滿塗上。原殯儀館上的深色口紅仍在,要再覆上一層相當容易,不一會,一雙肉質豔豔的紅唇,便閃著新添的鮮紅螢亮色彩,潤澤生輝。

       「我知道,你要的就是這款嘴。」王媽媽顯得滿意的說:「誰人看了都想親一口。」

       兒子的鼻樑本來就高,無需在鼻翼加上陰影,也免得太高的鼻會破壞小心要塑造出的臉面柔和感。王媽媽接著拿出桃紅色的腮紅,就著臉頰側端,輕刷上一層,薄紅的紅潤,那臉面霎時間有了氣色。

       「你那『日本國旗』型的腮紅,實在歹看,還要那樣畫嗎?」

        王媽媽充滿商討的語氣說。稍略端詳,王媽媽還是在顴骨上補上更多的桃紅色,但盡量讓兩頰兩團紅色,次第暈開。

        「這樣就好了啦!」

        乾冰釋出的氤氳白色煙霧,低低的迴繞在銅質棺木裏遊走,木棺裏躺的屍身著一套寶藍色西裝、白襯衫紅領帶一應俱全,還留著西裝頭,但臉面是畫成五彩繽紛的全然女人的臉。

場:一個燈光微暗的小房間內。    

景:乾冰釋出的氤氳白色煙霧,低低的迴繞在銅質棺木裏遊走,木棺裏王媽媽的兒子著一套寶藍色西裝、白襯衫紅領帶一應俱全,還留著西裝頭。王媽媽偎在棺木旁。

時:     

人:王媽媽、去世的兒子。

王媽媽:(微弱的喃喃)什麼時候、什麼時候?呵呵… 而他想要的原來是…

   △王媽媽從口袋翻出一張照片端視,上面是兩個男人的合照,兒子眼神放
    空卻又似乎遲疑著被那男人硬是給攬住頸子。)

王媽媽:這個軍官,嘿嘿… 原來… 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呢?(從微微晃著頭
    到搖頭的幅度稍微大了些,笑)

王媽媽:而我從來不曉得、不曉得… 是我嗎? 還自己以為很了解呢,呵呵

   △雙手在臉上摸索,而一直握著的照片也跟著在滿佈皺紋的臉皮上摩擦著

   △碰!的一聲,王媽媽將照片蓋在地上,蠕動身體雙手併力坐了起來。她
    從化妝箱拿出一隻粉撲,沾滿蜜粉。略遲疑,將粉撲放下,王媽媽還是
    另拿起一支眉筆。

王媽媽:那晚、那個晚上我提早回家了,原想說給你個驚喜(懷想的眼神但仍少
    許空洞),又有誰能先預知見面的那場景呢?難怪那陣子總覺得口紅、
    粉餅什麼的消耗的特別快。又有誰能先預知見面的那場景呢?

    △王媽媽開始替兒子卸去殯儀館畫的兩道濃眉,王媽媽順當的描畫出兩
     道彎長柳眉。接下來在閉上的雙眼上畫眼線、眼影,手一直抖顫,無
     從一筆畫到底,但仍力持要畫得勻稱。

王媽媽:不張開眼睛往前看,怎麼能知道眼線有沒有被雙眼皮吃去呢!

王媽媽:從來沒學過如何駕馭這些東西吧?都超出唇線了,那粉上的也緊像個日
    本女人,像是戴了付煞白面具,也不懂得將腮紅暈開,只是那兩粒鮮豔
    的桃紅色「日本國旗」式腮紅。呵呵…也沒想教你了,只替你化這一次
    噢!

   △王媽媽以唇筆將唇線盡可能往外畫,描出一雙豐厚的小嘴,再以唇刷沾
    上鮮紅的唇膏,滿滿塗上。臉上是滿意的樣子。 

王媽媽:我知道,你真正想要的就是這種嘴。任誰人看了都想親一口。

          △王媽媽接著拿出桃紅色的腮紅,就著臉頰側端,輕刷上一層,薄紅的紅
    潤,那臉面霎時間有了氣色。

王媽媽:(商討語氣)       你那「日本國旗」型的腮紅,實在不好看,還要那樣畫嗎?     

   △看了看,在顴骨上補上更多的桃紅色  

王媽媽: 這樣就大家都高興了吧?

         △大吁一口氣,驀然倒倚在棺木上,看似睡著五秒鐘後)

王媽媽:以後不用假啦…再也不用假啦……但究竟是什麼時候、什麼時候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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